從海面踏進了淺灘,軟綿的沙床上,無聲輕步地繞過小生物們的出入口,走過的體重畫成起伏的虛線,構圖胡亂。

由左方到右方,由腳下至仰頭看望天色,陽光在雲層缺填的圓口穿過;果實似的東西在崖上樹葉暗蔭下擺出不明的引誘姿態,在天空的圖畫中與光源形成了對角。

環繞在這裡,看尋著往上的近路。

在不懂解釋的本能下,還是向了右覓進。崖下,海邊,於中間的窄道上接著摸步。崖壁上,滿佈了蔓藤,灰黃如蛇般形態的軟枝上墨綠的葉片疏掛。若能夠撥開一道門,像是會窺閱到一些事情、一條秘路;海面,是比一向所認知的海還要光滑,比上岸前更平靜得側耳無聲。岸旁石上的小火山狀生物,也因為海水對牠們的疏離而顯得雙目無神。

這裡,找不到計時的方法,天色看來沒有轉變的意思;遠眺海平線,仍為持著一樣的深度。不知道前進了多少,只覺走了不短的時間卻腳步並未累下。該是麻木得沒有知覺。

躍越過是何人留下的陷穴後往前數步,向左一拐,眼內,黑漆的瞳孔跟對崖壁上的洞口互相對望。他眼內的深度、引力,要比誰人更難以抗拒、預測。快步走到了跟前,來不及考慮已墮進右方的目光。本已為會接觸到甚麼,發現甚麼新的方向;卻越多一步,便越少一分光。若要是失去了踏實的地面,就是飄浮於漫無的宇宙。正轉身子,對反著當下的引力,瞧僅有的光點,決意折返。在出口的黑與白中間線呆立,能眼見景物的茫然並不下於漆黑。

曾企圖攀藤而上,但太高,太沒安全的肯定。若到達某一枝點,總預感會整幅倒落。獵物,便如此動彈不得;想過回去原點,但早已遠遠而離,怎能白行一趟?

抑揚並沒的步伐節奏,遇到當前的濕泥,小心翼翼借助石頭橫渡。結果,還是弄至滿身泥巴。脫下了緊繃不舒服的衣服,反轉內外,擦一擦臉;面前,是一棵巨大的樹幹。

一些東西偷偷落了在肩膊,細心打量大樹,怎樣也看不見有一片鮮葉,更甚沒有半片乾枯餘剩。肩上的,究竟從哪裡飄來?不是要刻意嘲弄誰,但身上肌膚跟大樹的身軀並排下,他確是顯得更悲涼、可憐。千瘡百孔,是動物打的洞?是內藏的昆蟲破壁而出?看來一切也離開了,只剩下以往的枝幹。

他的高度剛好觸及崖頂。一手放入那洞,一腳插進那洞,大小剛剛足夠進出,往上爬的姿勢已經準備就緒。恍如爬梯子般,方便而容易地快到目的,只要並不畏高。不消一會,已看到崖頂的邊緣處,將要跨過另一景象。

當眼光跟頂端的橫線水平相接,突然一隻飛物迎面撲出,剎那間差點被嚇至雙手盡放,跌下,粉碎。是蜂,沒有錯。等待牠願意從頭上離開以後,才能放心地大口呼吸,整個人方可由僵直變得回軟。借樹枝輕力一跨,立在邊末,脊背與崖壁成了一直線。腦後,是當然的無際一片;面前,同樣是闊廣得難以到達另一方清脆的切邊。

鏡子上,是另一面鏡;被包圍著,是質地不同的另一面。掌心嘗試撫摸於鏡上,一但接觸、抽離,一切便為之牽動;由一點散佈到整張畫面像脈搏的泛起至結束。水面上,看到了模糊的容貌;很想跳進裡面,清洗身上結乾的泥濘;鏡的一膜之隔,亦彷彿收容了從不露面的珍貴東西。但要是它不給提示卻設下了糾纏胡亂的水草?又,誰知道池穴下,不是跌往遠無自控的地方?

圍畔池水的,是青脆幼綠的亂草。高度,不會越過膝蓋。每當要是抬頭望天,它們就會在那時候搔癢小腿;若視線盯回腳下,草兒卻又平靜如偽品。

樹啊 ─ 是最初所見的那棵,你也太刻意,太不懂得隱藏。雖然距離使你如指頭般小,但就唯獨你,豎立在這片地;任何人亦無需花盡思緒便能把你尋獲。幸好現在跟你的相隔只有不成障礙的綠草存在,減一寸的相距,你便一寸的長高。不久,你便長到應有的高度。

處在這個位置,整棵樹的形態剛好看得清楚。相信,該大約有七、八個男子的高度。再步前一點,枝葉密茂;果間,間隔著白花,配搭高雅,但氣味卻不能奏合畫面的完整。在全神凝視樹葉枝條的層次時,是腦內製造出了合適的背景聲音?還是幼鳥確在哪兒吱嗚?絲微的動靜,只有眨動眼皮,景象才有一刻閃動。是否幼鳥餓極地發出最後模糊的呼喚?或許,那枝椏下的穴窩中,正瑟縮了甚麼。就讓腳步放得更接近,探個究竟。

喔?腳趾碰到了?軟的,有彈性的:樹前,平躺著一位女性絲毫沒掛的軀體。光裸的,與遍草混和一起。像睡得已久。

樹枝刻意生出了剛好的長度,伸展雙手:纖細的脖子以上,她得到了一點呵護。蹲下來細看,確是清秀的一張臉,是脫了凡俗的一張臉,美麗得鳥兒蝴蝶也願愛惜的臉。卻,沒有溫血流過的膚色;上眼柔合,失去表情。不,這種沒表情,也是一種表情:比起擠眉抖唇,靜默,說出了更多的話語。身體上的肌膚,一絲細髮也無法冒出,顯得細緻無暇;胡亂觸碰,也怕要使染污。

看著她身上的那洞,內心再次泛起無法抑止的動盪與慾望:沒有牢定的船被巨風亂浪拉走,海水從船底中央的洞無情不問地湧泉,拖進去沉思的大海;走了數天數夜,終發現面前的一湖水。是誰?是誰在湖底下拔走湖塞?雖盡力向湖內招手,結果,亦沾不了一點水滴,眼看半點也流光。或許,也把自己捲入其中,便能得到所需。

她見不了底的洞,像要將一切吞進。抗拒無力,手已緩緩遊索。被包圍著,是一股無形的張力卻不至於把動作停頓;空盪的深度要嘗試往內探得更深,於是,指頭感覺到一些不平的表面;像蜂巢般的不全圓,卻摸不到一丁點蜂兒的痕跡。手指、掌心,不斷在探摸;是盼望著能在乾涸的蜂穴上得到、感應到一些特別的,或許,只是一滴香蜜。

當全身微細的感覺神經送留給手心,一些東西在頭上、在臉旁,在雙目外紛飛繞亂,耳邊搔癢;本能反射下,手終從她胸口內一抽離開,為了趕去耳外的東西。

右手揮了揮,是樹上的白花落下了一片細軟花瓣;飄上飄下,看著它在她的心胸上漸漸消失。

哪來的風陣陣滲過,花葉片片隨風,輕輕安撫。瓣羽輕擦她鼻尖,臉上,仍帶著淡淡優雅的恬靜。

目光,稍稍轉離她身上、她臉頰,及與她虛像快要張開的眼睛;拾起了剛掉在她身旁不遠,棗紅色的熟果。外形像是檸檬,質感卻像如蘋果。

拿著看了看,咬下一口,是乾脆的一口。

是從未嚐過竟如此無味的一口。